党办院办  陈威华

小时候，村里有个名叫玉民的人。印象中，此人瘦高且风度不凡，有高高的额头，青白脸色，头发稀疏，上身常年穿着军装，虽然衣服褴褛不堪，但却整齐而干净。此君喜欢将双手插进衣袖里，横放在胸前，走路徐徐有度。玉民君喜欢去外婆家串门，并喜欢用奇异的表情来逗我开心。然而，让我自己诧异不已的是，就是这么一个有着与大部分野蛮的村里人不同举止的他，每每出现时，我总是会先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盯着他，然后用一种厌倦的逃避来拒绝他的热情。他却不厌其烦地使出浑身解数，企图从我这个不明事理的小子身上获得些许同情。善良的外婆会微笑地招呼他，并给他倒茶，这时，我会从心里抵触他的一切，认为他对我的热情是一种情感上的贿赂，是想博得外婆的待见。

此君为何会在一个年幼的小孩面前如此丧失自尊地生活？

听村里人说玉民君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，其父在村里属金字辈，名甚少有人知，早年加入国民党，解放战争期间随军作战，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。有人说属金字辈的军人战死在沙场上，也有人说他随蒋委员长一起撤居台湾，林林总总的谣言使他变得遥远而传奇起来。他年仅一岁的儿子，也从来不曾真正见着过其父，从此，玉民君就在母亲的抚养下成长，生活变得困苦起来；地主阶级的落寞，也使得这个家庭显得更加孤苦凄凉。由于有着封建地主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双重敌对身份，这对可怜的母子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，村里没有几个人愿意与他们打交道。玉民君从未娶过媳妇，这也是他在村里没有地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。于是大家都对玉民君疏远起来，并且有些人已经开始用冷嘲热讽的话语来耻笑他。所谓众口铄金，积毁销骨，在村里人的不停讽刺与冷漠下，此君终于承受不住，神经出现了错乱，并开始胡言乱语。

八十年代末期，台湾居民可以回大陆探亲的政策一出，村里人开始有意地嘲弄玉民君，他们对玉民君说：“你爸爸明天就要从台湾回来了，你赶紧去准备啊。”此时，玉民君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，所以村里人对这个半疯状态的人越是放肆。玉民君听到大家都说他父亲要回来便信以为真，立刻在村口的晒谷坪上打扫起来，并说要请全村的人吃上一顿好的。这时，村里那些嘲弄他的人更加起劲了，他们说得有声有色，说金字辈军人在台湾娶了老婆，身价有多高了，这次回来是给玉民君送钱来了……诸如此类，添油加醋，把玉民君哄骗得彻底地陷进了这些编造出来的谎言中。

外婆后来告诉我，玉民君果真在晒谷坪上准备了十几桌饭菜，大家都坐在桌上，唯有精神抖擞的玉民君在进村的马路上“恭候”他父亲的归来。这些坐在饭桌上的有货真价实的亲戚，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舅，更多的是村里那些怂恿——不，应该是欺骗——玉民君的人。很多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，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个不停，于是有人建议先吃饭，边等边吃，玉民君此时也还很兴奋，他同意大家的看法，要乡亲们先吃着，他自己却明显有些不安地望着村里那条蜿蜒的泥巴路。大家吃饱喝足后，陆续地离开了晒谷坪，此时，玉民君脸上已经开始布满了愁云，他走到其中一个人面前问起是否他的父亲真的今天会回来，那人没有直接回答，他说他也是听人家说的。于是，玉民君又问了另外一个人，还是一样的答案，问到最后，也没有问到谁是自己亲自看到的消息，而都是听到别人说的。玉民君没有再问下去，他要在深夜里继续留在路口等着他的父亲归来……

此次事件后，玉民君开始忧郁起来，见人都不怎么说话了。他双手插进衣袖里放在胸前，低头行走，不无感伤的表情。可是村里那些耻笑他的人继续着他们的耻笑，每次遇见了玉民君都说他父亲就要从台湾回来了，他只抬头看一眼，没有说什么，低头继续走着。

一个下午，外婆背着我在村里转悠，走到村口时，外婆对我说，崽崽你看，他又坐在村口的路上等他父亲了。我从外婆的背上看到一个瘦高的影子在村口的路上踱着细碎的步子，踌躇地来回走着。